散文|李建华:年 味
年味是一种人情味。
在我人生的记忆里,只有一次没有回家过年。那年为了考研,征得父母同意,没有回去过年,寄宿在一个老乡家里备考。其实过年那几天根本看不进书,也记不住任何东西,脑袋里全是家里的年味。家境虽不富裕,但哪怕几块肉骨头煮白萝卜也足以让你幸福满满,因为那里是家,那里有生我养我的父母。我们这一代人一直恪守着“有钱没钱,回家过年”的古训,也把“父母在,不远游”作为人生的基本遵循。过年,必须跟父母在一起,这是亲情的凝聚,这是人伦的约定,这是责任的体现。因为在岁月的深处,总有一些必然的飘零会植入时光的心脉,当有一天发现父母不在了,不知去哪里过年的感觉,心口上会生出隐隐的疼。今日的今日,总要老于昨天,总是这样无从挽留地匆忙。与其后悔,不如让每一次短暂的陪伴植入灵魂,去消解对父母一生的愧疚。在这个凉薄的世界里,报答养育之恩是我们活着的最大理由,亲情才是我们最好也是最后的依靠。人情味浓,年味才会浓。如今年味渐淡,但愿人情味不减。
年味是一种烟火味。
我们都不是圣人,我们都是俗人,这种“俗”才能彰现人性、人情与人缘,才能把生活过出烟火味来。过年,总是让我想起乡村的热闹,邻里的热心,还有灶上的燃烛焚香。一缕缕烟火里,彷佛能治愈漂泊一年的伤口。人生不如意之事常八九,而讲究烟火味的人无论身处何种境地,总能在柴米油盐里找到对生活的热枕。记得有一年过年,大年三十那天,父母还在出工劳动,因为那是“农业学大寨”的年月,我和姐姐在家预备年饭。所谓年饭其实就是用五斤猪肉(凭票供应)煮白萝卜。下午我就开始烧柴火煮,那种香味实在是太诱人了,没等父母回来,我偷偷吃掉了一斤多肉。我原以为父母会打骂我,结果没有,相反,我从父亲眼睛里看到了许些湿润,他一定在想:这孩子多可怜,太需要吃肉了。母亲把剩下的肉做成了回锅肉,加几道自制的青菜,这年味就出来了。有人说,人一辈子喜欢吃什么,一定与孩时的味道有关,那时,我特别羡慕别人家有猪脚炖油饺(麻花)吃。是的,我一生就这样把吃猪肉当成了最爱。一生的口味也许就是天定的,源于我们跟父母的血肉相连,源于人生的这场遇见。人生路上,既然月色无法慰藉征途之苦,就应抛弃那些曾经的虚假之痛,让心灵的天空少一些浮云,多一点烟火的柔情和向往。

年味是一种世风味。
年年过年年年过,过了一年又一年。单从过年的形式和风俗来看,每年似乎没有什么区别,而从人们的语言交流和面部表情上,可以看出这一年的光景、这一年的心情与心境,甚至整个世道与世风。我印象深刻是1980年春节,那年我们生产队开始实行联产承包,农民潜在的活力调动起来了。我们家除了经营几亩田,母亲还能去父亲所在的农机站打点零工,还可以摘些茶叶,家里经济状况有了改善,加之我上了大学、姐姐进了茶厂,这是我们家的“鼎盛”时期,所以母亲连走路都唱着小调。那年春节,许多邻居放通宵的鞭炮,那才真正叫心花怒放,从骨子里开心。当然也有些年份,团年时候说话的声音小些了,大家甚至欲言又止、窃窃私语,透过表面的热闹,能看出少许压抑,几杯酒下去,还伴有些唉声叹气,当然更多是对来年的期盼。在没有电视更没有春晚的那些年,我家总是在“烤火”中过年,这叫“有呷没呷,烧垛火扎”(益阳方言:不管有没有吃的,反正要烤火过年)。一家人围着火盆,顺便也是开家庭“总结会”,父亲总要聊些他所了解的“国际国内形势”,并要求我们几个孩子谈来年的打算。这样也好,来年的第一篇作文就有基础了,因为那时上学,第一篇作文题都是“新学期的打算”。我如今做事的计划性和条理性也许就是从种“家庭会”中培养的。当然,父亲“挨批斗”的那几年,一气之下,重操旧业,干木匠去了,很少开“家庭会”,只是默默地煮茶、烤火,一声不吭,我们也只能早早睡觉,年就这样过了。这样的年份往往象是漫长的冬季,每个人会被阴冷浸泡很久,仿佛活在某个容器中,经受灵魂的考验,在冬眠的幻觉中祈祷来年。

年味是一种春天味。
过年总是与春离不开,过春节,新春佳节,写春联,闹新春,都是印证。其实并非是节带来了春,而是春给节带来了欢乐与希望。是呀,人是靠希望活着的,哪怕到临死前还在期许。正是人的这种“自欺”才促成了自身的延续和所谓的“快乐”与“幸福”。想象使人快乐,而春天赋予想象。我们总想,来一场倾城白雪,让一颗心承载上苍最纯洁的恩宠,将所有梅红点点的遇见,装扮成岁月静好的景画。我们总想,掬一缕月光洗涤征尘,让疲惫的心灵焕发舒爽,然后喜看雨后复斜阳。我们总想,在一个静寂的午后,一个人走走那条幽闭的石板路,在如织的落雨婆娑中,找到一个空间,只属于自己而又能通向另外一个世界。我们总想,能拥有自己的一座庭院,能透过院外的柳丝以及上面落着的数点鹅黄,去猜测春的妖娆、夏的暄嚣、秋的丰盈,还能在大门的“吱呀”中,见到那个想见的人。可生命的实存是不能靠想象来完成的,需要的是身体打磨和灵魂砺炼,静心见从容,从容见定力,让生命在无尘无色中回归本位,方为正道。“昨夜一霎雨,天意苏群物。何物最先知,虚庭草争出”。借孟郊的这首“春雨后”,祈祷这个世道能在夜雨淅沥后,洗净铅华,光耀大地。
时序如梭,逝者如斯。过年早已经不再是一件新衣、一顿吃喝、一挂鞭炮、几张压岁钱的事了,而是一种约定、一种遇见、一种考验、一种希望。年味如风,渐近亦渐远,只求人性、人道、人味犹在。
2020.1.20