刘梦溪:三字经养不出大师根底 学问属于自己
二、“闻见知识”经过“穷理尽性”才能变成学问
腾讯文化:按照曾经对于大师的标准,我们这个时代出国学大师是非常难的,是不是我们的评价标准也应该与时俱进?
刘梦溪:其实也没有人给出一个什么样叫大师的标准,学问高低当然是一个标志,但大师有时候并不在于他读了多少书,学问有多高。在某种程度上,它是指一个人学养、学术建树以及他的风度和气质。其中风度和气质非常重要,而风度和气质是由他的德行来支撑的,为人师表,要有一个道德的风范,即便学问建树不是很显著,人家也会觉得他有大师的气象。
当我们看一些真正大师级的人物的时候,他们所树立的德范和风骨让人们觉得他是大师。气象、风骨、德范,它们是支撑大师必要的条件。大师不仅仅是要写几本书,他要有积累、智慧,还需要有风度和气象。现在的学者中不大容易见到这种风度和气象。这个气象是在学问累积的基础上,精神回归本体之后能够坚挺地立在那里,这才有一点意思。但很多人把外在的知识当作了自己的知识,没有经过自己头脑的过滤,没有经过“穷理尽性”的过程,马一浮把它称作“闻见知识”。这些知识你得穷理,经过你的过滤,了解它的道理何在,渊源何在,如何构成,如何解释,知其然,且知其所以然,这叫穷理。还得尽性,跟自己的生命性体,跟自己的精神世界结合在一起,才能变成学问。很多人哪会有这个过程?能背下一些东西,知道一堆杂乱的闻见知识,就自觉不错了。
腾讯文化:能谈一下您的治学经历吗?
刘梦溪:我比老辈学者差得不知凡几,国外学问的训练缺少,传统的国学根底也很不够。我是乡下人,我父亲属于乡下的文化人,蒙学这一块他很熟悉,比如《三字经》《百家姓》《千字文》《弟子规》以及《论语》《孟子》,还有他书法不错,虽然是在乡下也称作“先生”,我受他的影响很大,但与有传统的家学不能同日而语。
但我的学问不是理学家的路子,不是穷理尽性这种内修的路。我所从事的重点,大体还在文学到史学这个过程。我早年念文学喜欢古典文学,在80年代中期我有了一个变化,走近了20世纪这些学术大师,主要读王国维、陈寅恪、钱锺书。对我来说,20世纪学者是一个桥梁。通过他们这个桥梁你可以走向西方,我没有走向西方,但是他们看世界的视角、国际性的角色给我绝大的震撼和启示,使我的眼界不局限于本土。他们对我来讲更重要的是通过他们走向古代。对我影响最大的两个人,一个是陈寅恪、一个马一浮。马一浮对我的影响很直接,思路非常清晰,因为你要了解马一浮,一要了解佛学,二要了解宋学,我没法不跟着他走。
在佛学方面我也下了不少的工夫,只是停留在史和义理的认识方面,但是我的心性有一点近佛,看到佛的自在会生出欢喜。每次到寺庙我都会产生一种庄敬之感,好像心有所悟,这个从小就有。马一浮的另外一个脉系——宋学,这是我感兴趣的,我对宋代的周、程、张、朱四大家读得都很仔细。宋儒是一个穷理尽性的学问,但是我个人没有在穷理尽性上下功夫,这是一个功夫,说起来容易,实际上很难。你念他们的书的时候不见得真懂得,懂得它是在某些具体事情之后,我刚才跟你讲穷理尽性是无意中讲出的,不过是明白一点其中的道理。
腾讯文化:您能具体解释一下自己穷理尽性的体验吗?
首先我穷理了吗?还不好说。尽性了吗?我觉得有一点,我的精神气质里面有一点尽性的东西,可是那个是看不见的。后来我又由宋学进入到六经,进入了先秦诸子百家之学。主要是进入了六经,这个对我是极大收获。我现在正在试图阐述六经的价值伦理,这是我近五六年一直在做的事情。由宋学返归到六经,这在学问次序上近乎是穷理,我也是现在才意识到,这为什么是穷理,因为“理”的根源和来源在六经。
如果说孔子是集大成者,那么在宋代的思想家里面朱熹是集大成者。但是他整个源头来源于六经,所以你要穷理的话,必须了解宋儒,又得从宋儒返回到六经。那么是不是尽性了呢?这个话我们自己不好说,我是我第一次跟你这么谈问题,我觉得穷理这一点我可能是在这么做。至于尽性,在现阶段我觉得六经是中国学术最高的源头,它给予我的是带有终极性的东西。
我特别重视六经中的“敬”这个价值伦理,我说它已经进入中华文化的信仰之维。敬是人的内在庄严,是不可动,不可夺的道德自性。“三军不可以夺帅,匹夫不可以夺志”,这个“志”,就是敬。我这样来解释敬这个价值理念,有一点要穷理的意思,也似乎有一点尽性的意思。我现在对六经的价值伦理的研究,也许是正走在穷理和尽性的路上。不好说达到如何的程度,但学问之乐是感受到了。
还有《大学》里给出的“修齐治平”的路子,就是大家熟悉的格物、致知、正心、诚意、修身、齐家、治国、平天下,这是所谓大学之道的“八目”,大学之道的“三纲”是明明德、亲民、止于至善。朱熹认为“亲民”应该作“新民”,很有道理。这是从前读书人不能不了解的为学和做人的基本道路。今天不这样讲了,但个中道理没有过时。“家国之情”就是从此衍生出来的。陈寅恪的一生离不开家国之情。他晚年写的诗:“家国旧情迷纸上,兴亡遗恨照灯前”,我曾说这是他人生和学问的主题曲。在这方面,陈寅恪以及义宁陈氏一家对我影响是很深的,这是我对那一时期的人物能够有所了解有所同情的思想基因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