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个故事很长,用心慢慢看
2018年3月2日,何江萍照例起了个大早,今年寒假她一直住在位于北京天通苑的益童成长中心。她的日程表排得满满当当,前一天回家睡下都已是凌晨1点多。
女生的宿舍马上要开始装修,最后一批东西这一天就要整理出来。假期结束,孩子们的演出服都该收拾起来了,等到下一个演出时期再拿出来。这里常驻的35个孩子平时都住校,大部分已经陆续回了宿舍,最后一批舞蹈特长生第二天也要返校了,正在收拾行李。
媒体来了,她抽出时间招呼;派出所的片警来宣传安全须知,她出面接待。下午她还得赶回医院继续输液。这位60岁的老人,手臂上还插着留置针头。
她站在益童之家的客厅中央指挥着孩子们摆桌吃早饭,顺道发现了纰漏:“昨晚的桌子怎么没擦?昨天是谁值日?”一个男孩站了出来,小声认了错,拿了抹布补救。何江萍批评了他几句,语气就像平常人家的妈妈在跟儿子说话。
益童之家里,受她照顾的孩子最多时有102个。他们来自青海和甘肃,8年前发生在玉树的一场地震,让他们成为孤儿。在这些孩子眼中,何江萍不只是一个照顾他们生活起居的工作人员,而是一个更亲近的角色——“老妈”。
何老妈忙完了一轮,终于腾出了时间,从笼屉里捡出一个剩下的馒头,就着豆腐乳吃了。已经快到吃午饭的时间,她匆匆填饱肚子,又赶紧走到厨房,揪着一把蒜薹开始择菜。这天是元宵节,老妈还想给孩子们煮些元宵吃,“毕竟是过节”。
阳台上,刚养了不久的两只大狗正懒洋洋地趴着晒太阳。客厅里,孩子们围在桌边预习新学期的功课。厨房里,何江萍手里择着菜,另一位工作人员杨文博正在颠勺,满是烟火气息。
对这些玉树孤儿来说,何江萍给了他们一个家。
何江萍给孩子们包饺子
“我天天站在山上喊你,全世界都听见了,就你一个人没听见!”
索南兰周的家,是在2010年4月14日被夺走的。
凌晨5点多,他和家里人还在睡着,感觉到一阵晃动,从睡梦中醒来了。他们走到院子里,晃动停止,大地仿佛平静了下来。
时间一分一秒过去,大地仍然是平静的,夜色褪去,天际出现一抹曙光。索南兰周和他的家人都以为是虚惊一场,事实上,不止他们一家这样认为。许多从房子里跑出来的人,又陆续回到了屋子里。
7点多,索南兰周如同往常一样,来到了学校。早上是晨练的时间,这个初中生站在操场上,等待其他同学。
他先听到的是声音。
即使过去了8年,那一天的一切,他依然能够清晰地描述出来。那种古怪的声音不知道是从哪里发出来的,像打雷,又像是什么东西撕裂了,难以分辨出声源是远是近。索南兰周此前从没听到过这样的声音,此后也没有。
那是地里发出的声音,当地震发生在表土层较薄的山区时,一部分地震波传入空气,变成声波,就会形成这样的声音。地声的出现,有时是在大地震动之前,就像一声悲鸣,预示之后即将到来的灾难。
这是一场7.1级的地震,发生在7点49分,地震震中位于青海省玉树藏族自治州玉树市,深度14千米。
地震发生时,索南兰周离教学楼不到100米。那座楼在他眼前“像豆腐一样从中间裂开,像被一把巨斧劈成了歪歪扭扭的两半,然后倒塌了”。他听到身边有女同学嚎啕大哭,而他在那一瞬间,大脑是空白的。
“还有好多老师和同学,还在教室里。”他沉默了一会儿,对记者说。
他一路从学校跑回了家,然后发现,家没了。无论是亲人还是房子,都不复存在。用了8年的时间,索南兰周才能直面伤痛,重新回顾那段经历。“是老妈给了我继续生活的勇气。”他说。
阿周也是在那一天成了孤儿,当时他才6岁。这个小男孩看着自己的母亲从废墟里被挖出来,头发蓬乱,沾满了泥土和血迹。
阿周一度和奶奶走散了,被暂时送到了中华少年儿童慈善救助基金会(中华儿慈会),何江萍是孤儿救助项目的负责人。她给阿周洗澡,照顾他的起居。小男孩几乎每个晚上都做噩梦,梦到母亲最后的样子。何江萍只能用拥抱来安慰他。
8岁的小包子在地震来临的那一刻,被继父猛地推出了屋子,然后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家被砸成了一片瓦砾。他的继父、母亲、哥哥姐姐,以及1岁半的弟弟都还在屋子里。从那天之后,他家的户口本上就只剩下了他一个人的名字。
带着女儿去玉树援助建设的单亲父亲留下了唯一的女儿。在屋子外放羊的兄弟俩一扭头,家就没了。
当时送到何江萍身边的孩子,最大的17岁,最小的才2岁半。
玉树地震后一位孩子坐在废墟上
因为乳腺癌,何江萍那时已离职在家,休养了四年多。2008年汶川地震的时候,她动过收养一个地震孤儿的念头,但因为身体原因放弃了。2010年,中华儿慈会成立之初,何江萍身体已经好了许多,朋友把她介绍了过去。
玉树地震发生后,何江萍立刻动身赶赴青海。老伴儿匆匆取了钱准备捐款,他当时也没有想到,身体并不算好的妻子从那一年的4月之后,会用孱弱的肩膀,扛起一副多么重的担子。
何江萍回忆,“当时儿慈会也是刚成立不久,没想一个多月后,玉树地震就发生了。”
作为一个全国性公募基金会,中华儿慈会主要对孤儿、流浪儿等有特殊困难的少年儿童提供生存、医疗、成长等方面的救助。玉树地震发生后,浙江新湖集团将其捐助的一笔5000万元人民币的款项,指定用于玉树救灾,设立“新湖·玉树”专项基金。中华儿慈会联合共青团青海省委,开始实施“百名孤儿成长救助计划”,由益童成长中心负责,有1000万的专项基金划拨给了这个计划。
102名玉树孤儿成为这个计划的救助对象,其中有100名藏族孩子,1名土家族,1名汉族。益童之家承诺,抚养他们到18岁成年。
何江萍在灾区挨家挨户地跑,一家一家地找到一些孩子还活着的监护人,签监护权转移协议。阿周的监护权暂时没拿到,他被送回了奶奶身边。20多天过去了,何江萍该回京了,她不想放弃阿周,再次拨通了他家的电话,这次,奶奶同意了。下午,孩子被送到了何江萍眼前。
“20多天没见,你想不想我?”何江萍问他。
阿周扭过头,像是在跟她赌气。何江萍乐了,她猜这孩子可能是埋怨自己这么久没去看他,就逗他:“小白眼儿狼,白疼你啦。”
小小的男孩一下就恼了,转过头看着何江萍,叫道:“我天天站在山上喊你,全世界都听见了,就你一个人没听见!”
小男孩说话时的表情,牢牢刻在了何江萍的记忆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