权威解读·文化丨中国传统文化的百年历程与现代价值
二、争论:以孔子的际遇为线索
百年之间讨论传统文化褒贬问题的线索繁多,例如汉字存废、礼教存废等,但最能代表国人对传统文化态度当属对孔子的态度无疑。正如钱穆先生所言,作为中国文化的集大成者,孔子对确立中国文化理想之功绩无人可与之相提并论,后世上至政治、经济、教育理念,下至百姓日常生活,莫不以孔子的教训为指导;因此对孔子的态度即是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态度。本文认为,这一百年大约可以分为四个时期,此处还要补充一点,文章不是历数各界各家的态度,而是阐述社会的主流态度。
1、尊孔立教与“打孔家店”:新文化运动时期
辛亥革命之后,皇权倾倒,政局混乱,旧的体制、规范、观念、风俗、信仰,一时之间都是要不得的封建反动之物,整个社会,尤其是新一代青年的思想都十分混乱,不知道国家与个人的前景如何,云汉渺茫。正因如此,一些主张“因循之变”的人士认为,以中国当时的民风民智本不能适应遽变,通过革命彻底颠覆旧政制是莽撞的做法,如今革命已致使旧政统消亡,道统混乱衰微的迹象也已迫在眉睫,用现代社会学的术语说,老百姓为人处世的“老道理”很可能丧失约束力,社会有“道德失范”的危险。于是,在政统已然垮塌的情况之下,康有为、严复、陈焕章、杨度等为首的知识分子在民国初年屡次要求北洋当局定孔教为国教,要求把孔子的学说写入宪法。其实,支持孔教者各怀心思,而其中最值得称道的当属严复严几道先生。
在辛亥革命巨变之前,严复先生曾明言,“孔教不可保,也不必保。” 然而,清廷的轰然倒台与隐约可见的乱世危机,让严复转而支持康有为、陈焕章等人的孔教主张,尽管他对康有为、陈焕章、杨度等人的一些做法不尽认同,但还是名列杨度炮制的“筹安六君子”之首,公开支持袁氏称帝。后人对严复先生的举动多有诟病,认为他晚节不保。其实他的良苦用心,只可与知者道,难与俗人言。政统可亡,皇帝可去,唯独文化体系不可崩溃,尊孔子不是为了立国教,而是为了挽救已经岌岌可危的国民道德,不让民众滑向百无禁忌、无所敬畏的放荡境地。随后的中国历史在一定程度上不正应验了严复先生的远见与忧虑吗!
问题在于,70年自强变法的失败之路与“亡国灭种”的危机,已经让中国的精英乃至普罗大众对传统体制丧失了耐心与信心。更重要的是,当时文化界人士认为,历经2000年的传统文化已经僵化与迂腐到不可救药的地步,没有改造的希望和余地以化解文明的总体危机,而且正是因为传统文化奴役民心,遮蔽民智,使辛亥政治革命能破却不能立,最终没能确立新国体。有鉴于此,中国必须重造新的人格类型与文化理念,方有可能确立良性的政治制度,用陈独秀的话说,“伦理之觉悟为最后觉悟之觉悟”。至此,晚晴末期的“道器”、“体用”、“本末”之辩已蜕变为,器、用、末之所以未能救治中国的沉疴宿疾,是因为文化的禁锢。所以,到新文化运动时期,中国文化界的主流态度已经不是学习西学、西政来改造、中和传统文化与政治的问题(“中体西用”为代表),而是要求以西方的理念来代替中国的旧文化,这是一种彻底改变与全盘西化。因此,政治革命之后的革命中心问题是文化问题。
毫无疑问,中国的文化理念(乃至整个传统体制),不管是否与孔子本人有关,都在这位“大成至圣文宣王”荫蔽之下。因此,要重建人格类型与文化理念,就必须推倒以孔子为标志的整个体制,必须“打孔家店”,如此方可能摧毁旧传统,启蒙新思想,塑造“新青年”,改造国民性格以成就政治制度。
加之陈焕章等人的国教运动与袁世凯的称帝逆行遥相呼应,与后来的张勋、段祺瑞等人也是暗通款曲,试图延续传统体制。袁世凯在1913年6月22日颁布的《通令尊崇孔圣文》中说:“值此诐邪充塞,礼法荡然,以不服从为平等,以无忌惮为自由,民德如斯,国何以立”。公允地说,这一席话未必不对,称帝之举也不能简单视之为个人野心,其中也包含着重建政治与道德秩序的努力。传统保守势力不断掀起尊孔读经、宣扬复辟的浪潮,鼓吹“民国不如大清”的舆论,实事求是地说,当时的这场孔教运动还得到了不少人的响应与支持。但它毕竟是违逆中国历史大势的“反动”,也进一步加剧了新一代文化人对旧文化的敌视与决裂的态度。
彻底打碎旧世界,建立新世界,这是新文化运动的领袖们普遍看法。尽管各人关于如何立新的观点众所纷纭,主义泛滥,但彻底弃旧却是众人一致同意的。纵观当时文化界诸领袖之态度,无不以反对传统文化、反对孔子为己任。李大钊、钱玄同都是其中最激进的人物。李大钊直斥孔子是“数千年前之残骸枯骨”、“历代帝王专制之护符”。 1918年3月14,钱玄同在答复陈独秀的信件中写到,“我再大胆宣言道:欲使中国不亡,欲使中国民族为二十世纪文明之民族,必以废孔学,灭道教为根本之解决,而废记载孔门学说及道教妖言之汉文,尤为根本解决之根本解决。” 其态度之绝决可见一斑。“新文化运动的总司令”、诸领袖之领袖陈独秀更是从政治制度、经济财产观念、家庭男女关系等视角,全面、深入、系统批判旧文化不能适应现代生活。篇幅所限,仅以“财产权”为例说明之:
现代生活,以经济为之命脉,而个人独立主义,乃为经济学生产之大则,其影响遂及于伦理学。…(国人)人格之个人独立既不完全,财产之个人独立更不相涉。鳏、寡、孤、独有所养之说,适与个人独立之义相违。西洋个人独立主义,乃兼伦理、经济二者而言,尤以经济上个人独立主义为之根本也。
讨论
首先,新文化运动既开启了中国“弃旧觅新”的文化历程,也注定了孔夫子与传统文化在20世纪中国江河日下的走势。新文化运动狂风暴雨般的口诛笔伐,以及新青年一代学生积极结社倡导各种社会解放运动,例如妇女解放、个人解放、政治解放等,彻底颠覆了传统礼教与孔子的圣人地位。加之,西制崇拜与各种“西来主义”蔚然成风,时人视“以进化论为基调的西方社会学为天经地义”,“尊西人若帝天,视西籍如神圣”,附会全盘西化者比比皆是。 20世纪30年代《大公报》的一篇社论感叹,“最近二十年来,…民族的自尊心与自信力既己荡然无存,不待外侮之来,国家固早已濒于精神幻灭之域。” 如此之后,中国的圣坛之上再无昔日的孔夫子,尽管中间也有反复,但始终没能形成气候。
其次,从积极的一面来看,新文化运动为中国卸下历史重负,荡涤传统文化的渣滓与流毒,焕发新的生命力迈出了最彻底的一步。这本是国人“反思旧中国、建设新中国”的好时机。可惜,随之而来的“内忧外患”使得新文化运动时期破旧立新的总体文化改造工程半途而废。20世纪20年代之后,军阀战争、工人运动、北伐战争、十年内战、抗日战争与解放战争接踵而至,几代学者与青年人多投入到救亡图存的社会潮流之中,根本没有闲暇仔细研究、思考新旧中西之批判与融合问题,或者说传统文化的现代化问题,同时也使得后来关于传统文化与孔子的讨论边缘化、政治化。